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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数流沙访阳关

一路上耳畔的风回响成阳关三叠,接连不断的蒙蒙细雨该是自渭城出发的浓云薄雾深情照应,山相携,水相随,此番不为断肠送别,只应劫波度尽,欢颜相聚,将千年古今当做一壶美酒,痛饮不休。
路的长短能用心跳丈量吗?或者让身体里流动的血液与奔驰在旷野的火车赛跑,我敢肯定:若往前,心和血这两个手拉手狂奔的好兄弟,定把一切都甩得远远的,深入永无尽头的未来领地而义无反顾;若回头,必将一直上溯到最古老的源头并寻找到所有的秘密。


来到敦煌,首先直奔阳关而去的,一定是诗人。其实每个人骨子里都燃烧着诗的火焰,区别仅在于手中的拨火棍愿不愿意。

车驶出市区,路过的村庄种满葡萄,一团团浓稠的绿,紧紧包裹着尚未成熟的甜蜜。座座晾晒葡萄的晾房数不清的眼睛打量路过的陌生人,生出许许多多新鲜好奇的猜想。一个孩子在一棵不经意生长路旁的向日葵下,向我们招手。那向日葵也是个孩子,另一个孩子。一高一矮,叫向日葵的高出一个头,半仰着脸一起笑的两个孩子。
一生中总有注定不能躲避的风景。好在同时也是内心愿望的风景,只是来得似乎太快了些,也太强烈,比设想的情景和预备好的心境还要令人心醉神迷。恍若梦中,狠劲掐身体某处,疼,让人狂喜的疼。


说到底人世间行走一趟躲不过的还是人。这一次迎面相撞的还是王维。其实与这个采撷一把红豆赠予世人无尽相思的人第一次相遇,是远在千年前的事了。
渭城那个早晨的雨一直没有停歇,淅淅沥沥,碎银珠玉,月辉星光,客舍屋顶的青瓦端着盘子听见云背后的女子修长柔软的手指拨动琴弦,一遍遍吟唱一首清凉入骨的曲子。不见尽头的驿道自东向西延伸,两旁的垂柳含翠孕玉,依依送别古往今来的行人,远的近的。昨日还飞扬扑面的尘土静静地贴伏地面,空气新鲜如婴孩的呼吸,道路洁净、清爽。
客舍当庭,一桌宴席的气氛不似往日那般喧闹、酣畅,但各个亲密、温暖、深情的眼神更加真切动人。友人打点好的行囊在门口等着,马拴在门外。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脚踏出,天下的朋友生死各自孤单。王维起身而立,瞟了一眼窗外青青柳色,微笑着向即将远行的友人端起酒杯:再干了这一杯吧,出了阳关,可就再也见不到知心知肺的老朋友了。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怀中紧揣渭城朝雨书写的这份墨迹不干、馨香不灭、神思不朽诗稿的友人上路了!他的身后紧随数不胜数、络绎不绝的人们。
这场面,千年来一茬茬看见或身临其境的人无不热泪纷纷而又豪情满怀。出关入塞,纵然前头荆棘丛生,虎狼遍布,一辈子走在哪里不是走在路上,歇在哪里都是歇在夜里。
只是,自此后“遍插茱萸少一人”了。


自此这场送别成为中国文化史乃至社会生活中最含蓄而又最深挚、最散淡而又最强烈、最伤感而又最放达的典型图景和动人画面。
那些前朝后代黯然销魂的薄雾浓云顿时大为失色。
送别的高手王维一句话胜过不着边际的千言万语;
作画的高手王维深谙天空地旷的淡淡水墨比浓墨重彩永恒的奥秘;
赋诗的高手王维在做绝妙的减法,设宴饯别、频频举杯、殷勤话别、依依不舍、登程遥望……老一套都免了吧,一切都融进最后这杯酒,一切都化入最后这一刻,明月千里,寸草知心!

唐人自有唐人风范:目光所及,高远宽广的人生之路铺展向天边。
哪怕阳关积聚了人世间所有的悲凉、愁苦、思乡、送别、神秘、无常……
上路吧!我们一起上路。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绿洲散尽,一片荒漠横亘眼前。
天突然放晴,风刮得合情合理,干净凉爽如爱人的小手抚遍身心。
云山浩渺,古意苍苍,沙海荡漾,如梦如幻。正午的阳光下,几个黑点在如此阔大的背景和视野中忽左忽或、攀高伏低,恍若天地倒转过来,悠游盘旋的一只老鹰手中牵着一大把风筝的引线。
记得从玉门关离开时,登上路北高高的土台,汉代烽燧遗址闻不见丝毫狼烟烈火的味道,呼吸里全是苏醒复活的初春气息。东西走向的长城,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像是在诗行里深入浅出。“贼娃子泉”向南的一道支线,绕过玉门关西侧直达阳关。阳关因在玉门关之阳而得名。
我们几个也算“贼娃子”,从千年后各自的深巢老窝昼伏夜行而来,要把失落已久的灵魂偷窃回来。
“古董滩”上,茫茫流沙一望无际,沙丘服从风的运筹帷幄从南到北排列成二十余道天然屏墙。渭城的那场雨原来都落在了这里,没有沿着千千万万的脊柱向下溜走,只是迷蒙泪眼凝固成了永不间断从指缝间漏下的细沙,又细又密的沙,让人甘愿头白心碎的沙。

耳边谁正幽灵般轻唱三毛的歌:前世的乡愁,铺展在眼前。
一座高大的烽燧孤零零立在一道斜坡之上的平岗,仿佛刚刚从历史深处站出来的武士,累累伤痕里睁开无数惊讶之眼,默默巡视身后的世界。
耳边回响台湾诗人张默的《无调》:
月在树梢漏下点点烟火
点点烟火漏下细草的两岸
细草的两岸漏下浮雕的云层
浮雕的云层漏下未被苏醒的大地
未被苏醒的大地漏下一幅未完成的泼墨
一幅未完成的泼墨漏下
急速地漏下
空虚而没有脚的地平线
我是千万遍千万遍唱不尽的阳关


曾有“阳关隐去”之说。
沙渠间多为砾石平地,早年地面常见被风吹出的兵器、货币、生产工具、生活用品、装饰品、陶片等汉、晋时期遗物,并残存部分房屋、窑址、夯土墙、农田、渠道等遗址。在这里捡拾过大量历史片断的当地人称其为“古董滩”。

“古董滩”西一条20多米深的河谷,平时上游干涸,下游泉水细流,汇成小河,由北流去。偶有山洪亦由此沟直泻,当地称为“西土沟”,沟两岸有大片汉代墓葬群。


史学家固执地认定这里便是汉代阳关遗址或汉以后阳关县所在地,主要证据在于:1972年文物普查时,在此自东向西翻过14道沙梁之后,发现大片版筑遗址。经试掘,房基排列整齐而清晰,面积上万平方米,附近有断续宽厚城堡墙基,并出土一些遗物。另发现一大片东西走向的新石器时期的古文化遗址。由此可知这一带很早就有人生活。
“进了古董滩,空手不回还”的民谣毫不荒谬。曾有人捡到过金马驹和精致的将军剑。汉唐陶片,铁砖瓦块,残剑锈矢,铜钱铁币,虽已不能俯拾即是,何不就手将一块颜色乌黑、质地细腻、坚硬如石的阳关砖带回,研制成冬不结冰、夏不缩水的“阳关砚”。
烽燧散布,土墩半坍,阳关沙如雪,群峰之上终年不化的是几千年来人们眺望的目光。
隐去还是复现在史学家来说是重要的事。我们也没捡拾到足以珍藏不朽的遗物。若历史的风再大些,将阳关向东移至乌鞘岭前,向西推入火焰山下,都是极有可能的事。
仿古的阳关博物馆、名人名文碑林等均为新建的旅游景观。最有意思的是现代人煞费苦心而建的“阳关道”和“独木桥”。


历史不稳:山川作证,风云传唱,血脉沿承,灵犀相通。

早在公元前121年,西汉王朝为抗击匈奴,经营西域,在河西走廊“据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建两关”(玉门关、阳关)。阳关作为丝绸之路南路的必经关隘,战略地位极其重要。
多少将士曾在此卧冰饮雪戍守征战;
多少商贾、使臣、游客、僧侣于此验证过关;
又有多少文人骚客面对阳关赋诗作画、兴吟不绝。


相传,从前有一匹马,形如天际飞龙,行如电闪雷鸣,朝发咸阳,暮及边关,名为龙马。龙马转战一生,殉难此地,遗下金勒,化作雄峰一座。因而山被命名为龙勒山,县而成汉代的龙勒县。

晋魏时期置阳关县。唐代设寿昌县,之所以改名是因为城南10里有个寿昌海,也即汉武帝时出“太乙天马”的渥洼池。
史载:南阳新野有一名暴利长,汉武帝时获罪发配到渥洼池一带,看见成群野马在水边吃草嬉戏,其中一匹马十分怪异,“沾赤汗,沫流赭”,所谓汗血宝马是也,亦称千里马,被汉武帝颂之为天马。暴利长想出一条妙计捕猎此马。他先按自己的样子在野马出没的地方做了个手持勒绊的土人,开始野马有些害怕,久而久之,习以为常。某日暴利长偷偷移去土人,自己站在那里,抓住有利之机捕捉了天马,立了大功。渥洼池从此声名大震于天下。


来过多少次敦煌,城里都是我的身影,乡间四处有我的脚印。莫高窟攀过,仰望得脖颈好困,内心好神圣;大泉河水哗哗流淌,在岸边摘掉面具,掬捧起阳光与爱情的交响,洗净模糊破碎的容颜,打亮灵魂深宅的灯盏……这神圣的必修课永远不会有业满的时候。
抚摸一弯逃出天庭的月牙——在大地慈母怀抱里,把游子胸中茂盛不衰的诗草收割了一茬又一茬,我也愿俯首成为温柔镰刀下青嫩的一把。
三危山巅我的黑头发飘成一面小小的旗——天空是孤独的,漫漫黄沙是寂寞的,而九万里长风深明我的心愿,“因为只有风会倾听”(艾略特)。
佛把我认下了。人让我醉了一回又一回。树开口道出一声声兄弟。一瓣莲花的馨香足够我们相爱一生。遇见的一群羊咩咩叫个不停,是韵味不减当年的吟留别。
再一次从渭城客舍赶来,不是孤身一人。
阳关一片茫茫雪!
秃山、裸地、沙碛统统踪影不见。天和地是一个颜色:白,干净得如同婴儿般新鲜、安恬,清澈如水,将第一声啼鸣作为世界的献礼。神惊呀于这一大片好田亩,带来怦然心动、幡然醒悟的启示。看不见路,就到处都是路,条条大路在神奇内心的原野,通往无所不在的生命大欢喜、大庆典。
谁说已成废墟,半塌的烽燧只是一个象征?内心一片废墟的人才会如此有眼无珠,不识抬举。阳关不老,天地尚不老。他灵瘦脱俗,长衫曳地,出神入化飘然于前生后世,尽得天籁神启。


王维要收回挚友手中珍藏的旧稿,说修改后再重新发表,却对我鲁莽的诗行良久沉吟、不予评点:今夜只谈明月清泉、竹喧莲动/弹琴长啸深林/归来的路/已被漫天大雪挽留/这是燃灯对坐论禅的好机会/我涉千山阻隔万重水绝/请教关于使心情好起来的秘密塞内烽火正烧遍自家屋檐/墟落空空菏锄而立的是深冬/星光融不开两三片花瓣/大漠孤烟,倾尽一生的孤独/下次见面,我可是你新作画中/仗剑率师西出阳关的故人?

寻遍阳关,天下的阳关,永远的阳关,故人们一路迎面而来,春花秋月将古老的家园一次次归还,无数次重建于人们心灵的圣殿而不朽。

文章选自方健荣选编的《大美敦煌》


作者简介:孙江,甘肃金塔人。曾编辑《阳关》杂志15年。自1987年以来在《诗刊》、《星星》诗刊、《飞天》、《诗神》、《萌芽》、《朔方》《绿风》、《青海湖》、《诗歌月刊》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多篇。作品入选多家选本。曾获飞天十年文学奖、黄河文学奖等。散文《持斧者》于2008年获《人民文学》“纪念朱自清诞辰110周年全国征文”二等奖。出版诗集《横渡苍茫》、《尘埃中的青草》和散文集《饮不尽这一瓢》及文史著作等。系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协会员。

END

来源 | 丛林之鸟

责任编辑 | 吴丰萍

编辑 | 年超君 张奕瑗

校对 | 吴雪芹 张 玲